那张薄薄的纸,其实并没有比我父亲的病历重多少,但在我母亲徐静递过去的那一刻,我感觉整个监护室的空气都被抽干了,沉重得让人窒息。二十八年,整整二十八年,从我记事起就存在于我们家庭阴影里的那个女人和那个男孩,我以为会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疤,丑陋地伴随我们一生,直到死亡将一切抹平。
我从未想过,终结这一切的,不是声嘶力竭的争吵,不是心力交瘁的离婚,而是我母亲在那张苍白的病床前,一次安静得近乎冷酷的递送。
时间这东西真奇怪,它能把最尖锐的疼痛打磨成一种习以为常的钝感。我父亲林建国病危的消息传来时,我甚至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就像是早就知道会掉下来的那只靴子,终于落地了。我请了假,买了机票,从我生活的城市赶回来,走进那间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医院,开始扮演一个孝顺女儿的角色。
一切都和我预想的差不多。我爸躺在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曾经在我眼里如山一般伟岸的身躯,如今干瘪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我妈徐静坐在床边,正用一根棉签,一点一点地润湿他干裂的嘴唇。她的动作很轻,很专注,脸上没有悲恸,也没有怨怼,只是一种长年累月照顾人而形成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那一刻,我甚至有些恍惚,仿佛我们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正在经历一场再普通不过的生离死别。
第1章 熟悉的陌生人
我叫林晚,今年二十八岁。这个年纪,不多不少,正好是我父亲那段婚外情的长度。
从我上小学开始,我就知道家里有点不一样。别的小朋友周末都是爸爸妈妈带着去公园,而我的周末,总有一个是“爸爸要出差”。他所谓的“出差”,有时只是到城市的另一头。我曾亲眼见过一次,那是个周六的下午,妈妈带我去少年宫学画画,回家的公交车上,我隔着满是灰尘的车窗,看见我爸牵着一个比我小一点的男孩,站在一家肯德基门口,旁边还有一个笑容温婉的女人。
那个女人,就是柳芳,我后来称之为“柳阿姨”的人。那个男孩,叫林凯。
我当时吓得把头埋进了我妈的怀里,不敢再看。我能感觉到我妈的身体瞬间僵硬了,她抱着我的手臂收得很紧,紧得我有些疼。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过了很久,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晚晚,我们回家。”
从那天起,一个无形的屏障就在我们家竖了起来。我爸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便回来,也总是带着一身不属于我们家的、陌生的香水味。他和妈妈的交流,从最初的争吵,到后来的冷战,最后演变成了一种客气而疏远的相处模式。他们像合租在一间房子里的两个租客,共同抚养着一个名叫“女儿”的项目。
而我妈徐静,则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将自己活成了一个完美的妻子和母亲。家里永远一尘不染,我爸换下的衣服,她会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他喜欢吃的红烧肉,她会炖上一下午,直到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她从不追问他的去向,也从不翻看他的手机。她只是沉默地做着一切,仿佛只要她做得足够好,那个偏离了轨道的男人,总有一天会自己回来。
这种沉默的忍耐,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和青春期。我也曾恨过,怨过。我怨我爸的背叛,也怨我妈的懦弱。我上大学时,第一次鼓起勇气问她:“妈,你为什么不离婚?”
她当时正在给我收拾行李,闻言,叠衣服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原状。她头也没抬,淡淡地说:“离了,你怎么办?一个女人家,带着个孩子,日子怎么过。”
我知道那是借口。我们家条件不差,我妈自己也有工作,虽然只是个图书管理员,但养活我们母女俩绰绰有余。她只是不想,或者说,不敢。她用二十多年的时间,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名为“为了孩子”的牢笼,然后把自己牢牢地锁在了里面。
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习惯了家里这种诡异的“三人行”,习惯了父亲在两个家庭之间的游走,习惯了母亲那张平静无波的脸。我们就像是生活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玻璃罩里,外面的人看不清我们的伤口,而我们自己,则假装那些裂痕根本不存在。
父亲这次病倒,来得又急又凶。肝癌晚期,医生说,已经没有手术的必要了,剩下的日子,就是熬。
我赶到医院的第二天,柳芳带着林凯来了。
他们出现的时候,我正在给我爸擦洗身体,我妈去打热水了。柳芳提着一个保温桶,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悲伤。她比我妈要年轻几岁,保养得很好,眼角的细纹也掩盖不住曾经的风韵。林凯跟在她身后,二十多岁的年纪,眉眼间有几分我爸年轻时的影子,但神情里却多了一丝被宠坏的倨傲。
“晚晚姐。”他象征性地叫了我一声,眼神却飘向别处。
我没应声,默默地拧干毛巾,继续给我爸擦拭手臂。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柳芳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柔声对我爸说:“建国,我给你炖了点鸽子汤,你喝点,补补身子。”
我爸费力地睁开眼睛,浑浊的目光在看到他们母子时,竟透出了一丝亮光。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一些嘶哑的含糊音节。
“爸,您别说话,好好休息。”我冷冷地打断他,心里一阵翻涌。都到这个时候了,他心心念念的,还是他们。
就在这时,我妈提着热水瓶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看到柳芳和林凯,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脸上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她只是径直走到饮水机旁,把热水倒进暖壶里,然后转身,对柳芳说:“柳女士,探视时间快结束了,病人需要休息。”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用这种语气和柳芳说话。在我的记忆里,她对柳芳的存在,向来是视而不见的。
柳芳的脸色白了白,有些难堪。她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我爸,又看了一眼我妈,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她拉了拉林凯的衣袖,低声说:“我们走吧,明天再来。”
林凯却一脸不忿,他甩开柳芳的手,往前站了一步,对着我妈说:“你凭什么赶我们走?躺在这里的也是我爸!我们有权利看他!”
“你爸?”我妈终于正眼看向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法律上,他只是林晚的父亲。”
一句话,噎得林凯满脸通红。
我爸在病床上急促地喘息起来,监护仪上的数字开始不规律地跳动。我赶紧过去安抚他,而我妈,则像一个得胜的女主人,冷静地看着那对狼狈的母子,直到他们消失在病房门口。
关上门,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我妈走回床边,拿起我刚才用过的毛巾,重新浸湿,仔仔细细地把我爸的脸擦了一遍,仿佛要擦去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看着她的侧脸,那张我看了二十八年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我一直以为她是软弱的,是逆来顺受的,可刚才那一瞬间,我从她身上看到了一种淬了冰的坚硬。那是一种被岁月和苦难反复打磨后,剩下的、最核心的东西。
第2章 暗流汹涌的病房
自从那天之后,病房里的气氛就变得更加诡异。
柳芳和林凯没有再来过,但我知道他们肯定来过医院,只是被我妈用某种方式挡在了外面。我爸的情绪因此变得很差,经常无缘无故地烦躁,拒绝吃东西,甚至会一把挥开我妈递到嘴边的药。
每当这时,我妈也不生气。她会静静地站在一边,等他发泄完了,再默默地收拾好一地狼藉,然后重新端起碗,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吃掉。”
大多数时候,我爸会像个赌气的孩子一样,最终还是妥协了。他大概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再没有人会这样毫无怨言地伺候他了。
我夹在他们中间,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人。他们之间有一种我无法介入的磁场,那是几十年婚姻生活沉淀下来的,混杂着爱、恨、怨、亲情和责任的复杂东西。
一天晚上,护士来查房后,我爸难得精神好了一些。他示意我把他扶起来,靠在床头。我妈正在卫生间里洗他换下来的衣服,哗哗的水声隔着门传来,显得病房里格外安静。
“晚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嗯,爸,怎么了?”我凑过去。
他浑浊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情绪,像是愧疚,又像是恳求。“你……你柳阿姨他们……还好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我强压下涌到嘴边的讥讽,平静地说:“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他们。”
他沉默了,干枯的手指在被子上无意识地抓挠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开口,声音更低了:“晚晚,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这辈子,我欠你们娘俩的,下辈子再还……”
“别说这些了。”我打断他,“好好养病。”
“养不好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我知道自己的情况……我就是……就是有点事,放不下。”
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他接下来说:“你弟弟……林凯,他从小被我惯坏了,没什么本事……我名下还有套房子,还有点存款……我想……我想留给他……你和,现在日子过得都挺好,也不缺这点……就当是,我替他还你柳阿姨这么多年的情分……”
他说得断断续续,却像一把重锤,一下下砸在我的心上。
我替他还情分?那我和我妈这二十八年的隐忍和痛苦,又算什么?谁来还我们的情分?
一股怒火从我的脚底直冲头顶,我几乎要脱口而出质问他,凭什么!可看着他那张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和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争的呢?
就在这时,卫生间的水声停了。门被拉开,我妈端着一个盆子走出来,她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她把盆子放在地上,走到床边,拿起桌上的水杯,对我爸说:“喝点水吧。”
我爸有些心虚地看了她一眼,没敢接。
我妈也不勉强,把水杯放回原处,然后转向我,语气平淡地说:“晚晚,你出去一下,我跟你爸有几句话要说。”
我迟疑地看着她。
“出去。”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命令。
我只好站起身,默默地走出了病房,并轻轻带上了门。
我没有走远,就靠在门口的墙上。病房的隔音效果并不好,我能隐约听到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但听不清具体内容。我只知道,那是我妈的声音,平稳,没有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而我爸,则一直没有出声。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门开了。我妈从里面走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说:“走吧,我们去吃点东西。”
“你们……谈了什么?”我忍不住问。
“没什么。”她避开了我的目光,径自往前走,“就是一些陈年旧事,该做个了结了。”
她的背影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萧索,又有些决绝。我跟在她身后,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我觉得,有什么事情,已经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悄然改变了方向。
那天晚上,我陪我妈在医院附近的小餐馆吃了一碗面。她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发呆。我看着她鬓角新增的白发和眼角深刻的皱纹,突然觉得很难过。这个女人,她把一生最好的年华,都耗在了一场没有胜算的婚姻里。她到底图什么呢?
“妈,”我轻声叫她,“等爸……等事情都结束了,你跟我一起住吧。”
她从沉思中回过神,看着我,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点温度。她摇了摇头,说:“不了,我一个人习惯了。再说,我也有我自己的事要做。”
“什么事?”
她没有回答,只是端起碗,把剩下的一点面汤喝完了。然后,她放下碗,看着我说:“晚晚,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是妈妈最爱的女儿。”
她的话让我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第3章 尘封的往事
回到病房,我爸已经睡着了,呼吸微弱而均匀。我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夜深人静,那些被刻意压抑的记忆,总会趁机溜出来,在脑海里反复上演。我看着我妈的剪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十岁生日那天的事。
那是我记忆里,我们家那道无形的屏障,第一次被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生日前一个星期,我爸就答应我,生日那天要带我去新开的游乐园,还要给我买一个最大号的芭比娃娃。我兴奋了好几天,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班里所有的小伙伴。
生日那天,我起了个大早,穿上了我妈给我买的新裙子,坐在客厅里,从天亮等到天黑。我妈做了满满一桌子我爱吃的菜,蛋糕也早就买好了,可我爸一直没有回来。
我妈打他的电话,一开始是没人接,后来干脆关机了。
桌上的菜,从热气腾腾,到慢慢变凉,最后结上了一层白色的油腻。蛋糕上的奶油,也开始微微融化。我的期待,也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变成了失望和委屈。
晚上八点,我终于忍不住,趴在桌上大哭起来。
我妈抱着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我的眼泪浸湿她的肩膀。就在那时,家里的电话响了。我妈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带着哭腔,尖锐地质问我妈为什么要把我爸藏起来,说她的儿子凯凯发高烧,在医院里等着爸爸。
我妈一句话都没说,听完就挂了电话。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没有哭,也没有骂,只是默默地把一桌子冷掉的菜倒进了垃圾桶,然后把我抱回房间,给我讲了一个白雪公主的故事。
故事讲完了,我却睁着眼睛,毫无睡意。我小声问她:“妈妈,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到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摸着我的头,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晚晚,记住,这个世界上,能陪你走到最后的,只有你自己。别人,不管是爸爸,还是谁,都有可能半路离开。”
那是我第一次,从童话的世界里,窥见了现实的残酷。
第二天,我爸回来了。他给我带了那个最大号的芭比娃娃,但脸上却带着一丝疲惫和愧疚。他跟我解释说,公司临时有急事,手机也坏了。
我看着他,没有拆穿他的谎言,也没有接那个娃娃。我只是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从那天起,我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也学会了沉默。
后来,我上了初中,有一次学校组织家长会,要求父母必须同时到场。我把通知书拿给我爸,他看了一眼,犹豫着说:“那天……我可能要出差。”
我看着他,平静地说:“爸,如果你不去,我就不去上学了。”
那是我第一次用这种方式威胁他。他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一向乖巧的我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和我妈对视了一眼,我妈低着头,没有说话。
最终,他还是妥协了。
家长会那天,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像一个真正的家庭一样,一起出现在了学校。我爸穿着笔挺的西装,我妈也难得化了淡妆。走在校园里,引来了不少同学羡慕的目光。那一刻,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可就在家长会结束,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在校门口,又看到了柳芳和林凯。
柳芳牵着林凯的手,站在一棵大树下,远远地看着我们。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嫉妒,有不甘,还有一丝怨毒。林凯则是一脸的愤怒,他死死地盯着我爸,好像要用目光把他从我们身边抢走。
我爸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他下意识地松开了牵着我妈的手,脚步也停了下来。
我妈却像是没看见一样,她挽住我爸的胳膊,另一只手拉着我,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从柳芳母子面前,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那场无声的较量,我妈赢了。
但回到家,关上门,所有的伪装都土崩瓦解。我爸和我妈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我躲在房间里,用被子蒙住头,还是能清晰地听到我爸的咆哮和我妈压抑的哭声。
“徐静!你到底想怎么样!你非要闹得人尽皆知才甘心吗?”
“林建国,我闹?到底是谁在闹?那个家才是你的家,我和晚晚算什么?是你偶尔回来歇脚的旅馆吗?”
“我给了你们钱,我养着这个家,你还想怎么样!”
“钱?我稀罕你的钱吗?我只想要一个完整的家!林建国,你看看晚晚,她都变成什么样了!她不爱说话,不爱笑,这都是你害的!”
……
那场争吵,最终以我爸摔门而去告终。
从那以后,我们家那层伪装的和平被彻底撕碎,进入了漫长的冷战期。而我,也彻底明白了,我所谓的“家”,不过是一个精心搭建的舞台,父母是演员,而我,是唯一的观众。他们演得辛苦,我看得疲惫。
这些尘封的往事,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一帧帧地回放。我看着病床前我妈的背影,突然有点明白了。她不是懦弱,她只是在等。等一个时机,等一个可以让她彻底反击,并且一击必中的机会。
而现在,这个时机,似乎已经到了。
第4章 第三者的独白
第二天下午,我一个人在病房守着,我妈说她要回家去拿点东西。
我正给我爸翻身,防止他生褥疮,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我以为是护士,头也没回地说:“请进。”
脚步声在身后停下,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晚晚。”
我浑身一僵,这个声音我太熟悉了。我慢慢直起身,转过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柳芳。
她看起来比前几天憔悴了很多,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但依旧打扮得很体面。她手里提着一个果篮,脸上带着一丝讨好的、近乎卑微的笑容。
“我……我来看看建国。”她说。
我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我不知道我妈不在的时候,她怎么能进来的。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道:“我拜托了护士长,让她通融一下。”她把果篮放在地上,走到病床边,看着昏睡中的我爸,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怎么……瘦成这样了……”她伸出手,似乎想去摸我爸的脸,但看到我在旁边,又把手缩了回去。
“你来干什么?”我终于开口,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她张了张嘴,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却只化为一声叹息。
“晚晚,我知道,你恨我。”她苦笑着说,“我也不求你原谅。我今天来,就是想……想跟你说几句话。”
我不想听。这个女人,她毁了我的家庭,毁了我母亲的一生,我跟她有什么好说的?
我正想下逐客令,她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像是在对我倾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认识你爸的时候,你才刚出生。那时候,我在他单位做临时工,他对我很好,很照顾我。我一个外地来的小姑娘,无依无靠,很容易就……就动了心。”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回忆往事的怅惘。
“后来,我知道他有家庭,有你。我也想过要离开,可我那时候已经离不开他了。他说他跟没有感情,只是因为有了你,才勉强在一起。他说他会离婚,会娶我。”
我冷笑一声:“这种鬼话,你也信?”
“我信了。”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因为我爱他。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就会变得很傻。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信。”
“后来,我怀孕了,就是凯凯。我以为,有了儿子,他就会下定决心离婚。可他没有。他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借口,说你还小,说身体不好,说时机还不成熟。一拖,就拖了二十多年。”
她说到这里,眼泪掉了下来。她没有擦,任由泪水划过脸颊。
“这二十多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我没有名分,凯凯也被人指指点点。我不敢带他去人多的地方,怕被人说是私生子。我看着你爸在你和面前扮演好丈夫、好父亲,而我,只能在暗地里,等着他偶尔的施舍。”
“你们住着大房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而我和凯凯,就挤在一个几十平米的出租屋里。逢年过节,别人家都是团团圆圆,只有我们娘俩,冷冷清清。我也会嫉妒,也会恨。我恨徐静,恨她为什么不肯放手,为什么非要霸占着一个不爱她的男人。”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五味杂陈。我一直以为,她是胜利者,是掠夺者。我从没想过,她也有她的痛苦和不堪。
“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把最好的青春都给了他,我为他生了儿子。我除了等,什么也做不了。”
“现在,他要走了。”她看着病床上的我爸,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他走了,我和凯凯怎么办?他答应过我,会给凯凯留下一笔钱,一套房子,让他以后能有个依靠。晚晚,我知道我没资格求你,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求求你,看在你爸的份上,在他百年之后,帮我们母子俩说句话,好不好?”
她说着,竟然要给我跪下。
我急忙扶住她,心里却是一片冰冷。
绕了这么大一圈,原来,还是为了钱,为了房子。
我看着她这张梨花带雨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她和我妈,就像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一个在明处隐忍,一个在暗处等待,她们都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了同一个男人身上。她们都以为自己是受害者,却又在不经意间,成了彼此的加害者。
而我和林凯,就是这场持续了二十八年的战争里,最无辜的牺牲品。
“柳阿姨,”我扶着她站好,一字一句地对她说,“这些事,你应该去跟我妈说,而不是我。这个家里,能做主的,从来都不是我爸,也不是我。”
她愣住了,似乎没听懂我的话。
我没有再解释,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你走吧,我妈快回来了。我不想让她看到你。”
她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我坚决的态度,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我爸,然后拿起她的果篮,失魂落魄地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没有丝毫的快感,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这场战争,打了二十八年,好像,终于要迎来结局了。只是不知道,最后的赢家,会是谁。
第5章 无声的对峙
柳芳走后没多久,我妈就回来了。
她手里提着一个文件袋,看不出里面装了什么。她看到我,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径直走到床边,把我爸床头柜上的一些杂物收拾了一下,把那个文件袋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我注意到,她的手在放下文件袋的时候,有轻微的颤抖。
“妈,你拿了什么?”我问。
“没什么,一点旧东西。”她回答得轻描淡写,然后开始给我爸擦拭手脚,动作一如既往地轻柔细致。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我爸的状况时好时坏,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我妈和我轮流守着,我们之间的话很少,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仪器滴滴答答的声音。
但我能感觉到,空气中那根紧绷的弦,已经拉到了极致。我妈的平静,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第三天上午,我爸的主治医生来查房,把我和我妈叫到了办公室。
“林先生的情况,很不乐观。”医生指着CT片,语气沉重,“癌细胞已经全身扩散,现在完全是靠药物和仪器在维持。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虽然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但亲耳听到医生宣判,我的心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我妈却异常冷静,她看着医生,问:“他大概还有多少时间?”
“不好说,可能是一个星期,也可能就是这一两天。”医生叹了口气,“让他最后这段时间,过得舒服一点吧。有什么想见的人,想办的事,都抓紧时间。”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妈一言不发。
回到病房,她让我出去买点东西,说想给我爸熬点粥。我知道,她是有话要单独跟我爸说。
我没有拒绝,默默地离开了医院。我在医院楼下的花园里坐了很久,看着人来人往,心里一片茫然。我不知道我妈要做什么,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一个小时后,我回到病房。
推开门,我看到了一幅让我永生难忘的画面。
我妈坐在床边,我爸也醒着,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死死地盯着我妈,眼神里充满了恐惧、震惊和难以置信。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监护仪上的心率曲线像发了疯一样跳动。
而我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床头柜上,那个黄色的文件袋已经被打开了,里面的一份文件,摊开放在我爸的被子上。
我走过去,看清了那份文件的标题——《亲子鉴定报告》。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我下意识地以为,那份报告是关于我的。难道……难道我不是我爸的亲生女儿?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冰冷。
我颤抖着手,拿起那份报告。当我看到鉴定对象的名字时,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上面写的不是我的名字,林晚。
而是,林凯。
鉴定结果那一栏,用加粗的黑体字,清清楚楚地写着:
“排除林建国为林凯的生物学父亲。”
第6章 最后的审判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
整个病房里,只剩下我爸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以及监护仪发出的尖锐警报声。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我看看报告,又看看我爸,再看看我妈,大脑一片空白。
林凯……不是我爸的儿子?
这个认知,像一颗原子弹,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爸了二十八年,他愧疚了二十八年,他用两个家庭的痛苦,去维系的那段所谓的“感情”,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儿子”,竟然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局?
这是何等的讽刺!
我爸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妈,嘴唇哆嗦着,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眼神里,不再是之前的愧疚和恳求,而是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绝望和愤怒。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挣脱那些束缚他的管子,想要扑向那个宣判他命运的女人。
而我妈,徐静,我的母亲,她始终坐在那里,冷静地回望着他。她的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她就像一个最高明的法官,隐忍了二十八年,收集了所有的证据,然后在被告生命即将终结的最后一刻,当着所有人的面,宣读了他最致命的罪状,给予了他最沉重的判决。
这个判决,无关财产,无关道德,而是直接摧毁了他作为男人的、全部的尊严和信仰。
“为……为什么……”我爸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
我妈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很平,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二十年前,我其实就知道了。”她说,“有一次,柳芳抱着还是婴儿的林凯来单位找你,正好被我碰见。我当时就觉得,那孩子长得一点也不像你。后来,我托人去查了,查到柳芳在认识你之前,还有一个相好的。那个人,才是林凯的亲生父亲。”
我爸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眼球上布满了血丝。
“我当时想过要告诉你,想过要离婚。”我妈继续说,她的目光没有看我爸,而是投向了窗外,仿佛在回忆那段遥远的过去,“可是,我转念一想,为什么要告诉你呢?告诉你,让你跟她一刀两断,然后你回归家庭,我们继续做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林建国,你觉得,我还会稀罕一个背叛过我的你吗?”
“我恨你。我恨你的自私,恨你的虚伪。所以,我决定不说。我要看着你,为别人养一辈子的儿子。我要看着你,把对我和晚晚的愧疚,都加倍地补偿在那个野种身上。我要让你一辈子都活在谎言里,活在对我的亏欠里。”
“我等了二十年,林建国。”她终于把目光转回到我爸脸上,那双曾经温柔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恨意,“我就是在等你今天。等你躺在这里,动弹不得,等你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那个‘儿子’身上的时候,我再把真相告诉你。”
“你不是想把房子和钱都留给他吗?你不是觉得对不起他们母子吗?现在,你还觉得吗?”
“噗——”
我爸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染红了雪白的被子。
监护仪上的警报声变得更加凄厉,护士和医生冲了进来,病房里顿时乱作一团。
我被护士推到一边,呆呆地看着医生们对我爸进行抢救。而我妈,从始至终,都只是安静地站在角落里,像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那一天,我爸最终还是没能抢救过来。
他走的时候,眼睛一直睁着,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仿佛死不瞑目。
第7章 没有赢家的战争
我爸的葬礼办得很简单。
柳芳和林凯没有出现。我不知道我妈有没有把那个消息告诉他们,也许说了,也许没说。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随着我爸的离去,他们那条线,在我们家的故事里,被彻底剪断了。
来吊唁的,大多是我爸单位的同事和一些远房亲戚。他们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眼神里却充满了好奇和探究。我们家的这点事,在亲戚圈子里,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葬礼上,我妈表现得异常平静。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面容憔悴,但脊背挺得笔直。她没有哭,只是在来宾面前,礼貌地鞠躬,道谢。
只有我知道,在那份平静之下,隐藏着怎样一座已经喷发过的火山。
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灵堂里只剩下我和我妈。
我看着我爸的黑白遗像,那张熟悉的脸,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我不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的是什么。是悔恨,还是不甘?
“妈。”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叫她。
她回过头,看着我。
“你……后悔吗?”我问。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然后,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后悔。”她说,“这是他欠我的。”
“可是,你用自己的一生,去报复一个不值得的人,值得吗?”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这二十八年,你过得开心吗?”
她的身体晃了一下,仿佛被我的话刺中了。她缓缓地走到椅子上坐下,双手捂住了脸。
过了很久,我才听到她压抑的、破碎的哭声从指缝间传来。
她哭了。
在我二十八年的记忆里,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我妈哭。
她哭得像个孩子,那么无助,那么委屈。她把这二十八年来,所有的隐忍、痛苦、不甘和怨恨,都化作了眼泪,痛痛快快地发泄了出来。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我没有再说什么。在这一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我终于明白了。
她不是不痛,不是不苦。她只是把所有的伤口,都深深地埋在了心底,用一层厚厚的、名为“报复”的冰,将它们全部封存起来。
她用二十八年的时间,为我爸,也为她自己,精心策划了一场最完美的复仇。
可是,当复仇结束,尘埃落定,她赢了吗?
没有。
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我爸输掉了他的人生,柳芳输掉了她的青春,而我妈,她输掉的,是她自己的一辈子。
第8章 废墟上的阳光
处理完我爸的后事,我向公司请了长假,留下来陪我妈。
我们一起整理了我爸的遗物。他的东西不多,大多是些衣服和书籍。在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我们发现了一个旧相册。
里面没有柳芳和林凯的照片,全是我们一家三口的照片。有我刚出生时,他抱着我,笑得一脸褶子的样子;有我上小学时,他背着我,在公园里奔跑的样子;还有我们一家人,在他之前,去海边旅游时拍的合影。
照片上的他,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真实。看着这些照片,我才恍然记起,在我童年的最初几年,他也曾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
我妈一张一张地翻看着,眼圈又红了。
“把这些……都烧了吧。”最后,她合上相册,对我说道。
“妈……”
“留着也没用了。”她打断我,“都过去了。”
那天下午,我们在小区的空地上,把那个相册,连同我爸所有的遗物,付之一炬。看着熊熊的火焰吞噬掉那些过往,我仿佛看到我们家那段沉重、压抑的历史,也随之化为了灰烬。
日子还要继续。
我妈辞去了图书馆的工作,她说她想出去走走。我给她报了一个去云南的旅行团。出发前一天,我帮她收拾行李。
“妈,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
“不知道。”她把一件新买的冲锋衣叠好,放进行李箱,“先出去看看吧。看了半辈子书,也该去看看真实的世界了。”
她的脸上,有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轻松的神采。卸下了那份沉重的仇恨,她好像变了一个人。
我送她去机场。过安检前,她抱了抱我。
“晚晚,”她在我耳边轻声说,“别学妈妈。如果以后遇到不好的事,不要忍,要懂得放手。你的人生还很长,要为自己活。”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飞机起飞,载着我的母亲,飞向一个崭新的、没有林建国的未来。
我一个人开车回家。路过我们以前住的老房子,我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车。
那套房子,我爸最终还是留给了我和我妈。
我打开门,屋子里空荡荡的,却很干净。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小小的我,坐在客厅里,等着一个永远不会按时回家的父亲。也看到了那个年轻的母亲,在厨房里,日复一日地消磨着自己的青春。
那些画面,清晰又遥远。
我站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上,看到了过去,也看到了未来。
我知道,我们家的故事,结束了。而我和我妈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未来的路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从今以后,我们会学着爱自己,学着与过去和解。
因为,只有推倒了那堵名为“恨”的墙,阳光,才能真正地照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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