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总裁带初恋回家过夜,丈夫没闹,留下一纸协议净身出户
匠心第一章:那晚的茶
陈丽华领着那个男人进门时,我正在用砂纸打磨一方小小的木料。
那木头是块老榆木,纹理像经历过风霜的老人脸上的皱纹,粗粝,但有说头。
我想给未来的外孙或外孙女做个小木马,虽然女儿王静的婚事还八字没一撇。
“老王,家里来客了。”
丽华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池水。
我放下手里的木料,拍了拍身上的木屑。
客厅里的水晶灯亮得晃眼,把丽华那张保养得宜的脸照得没有一丝瑕疵。
她身边站着的男人,比我高一些,也瘦得多,像一根被风雨抽打过的竹竿。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脚上的布鞋沾着泥。
那张脸,沟壑纵横,眼神却很亮,带着一种与这个家格格不入的倔强和局促。
我认得他。
或者说,我认得他三十年前的样子。
赵振华。
丽华的初恋。
“坐吧。”
我对他点了点头,指了指那套价值不菲的意大利真皮沙发。
他没坐,只是局促地站着,两只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丽华走过去,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新拖鞋,蹲下身,放在他脚边。
“振华哥,换鞋。”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温柔和……卑微。
赵振华的脚往后缩了一下,像是怕弄脏了那双崭新的拖鞋。
“不用,不用,我站会儿就走。”
他的嗓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丽"华没说话,只是抬起头看着他。
就那么看着。
最后,赵振华还是妥协了,笨拙地换上了鞋。
那双大号的拖鞋穿在他脚上,显得空荡荡的。
“老王,你去做点饭吧,振华哥赶了很久的路。”
丽华直起身,对我说道,语气是商量,但更像是一种不容置喙的通知。
我没应声,转身进了厨房。
冰箱里是保姆早就准备好的净菜。
我拿出几样,熟练地洗、切。
刀刃碰到砧板,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很规律,像我的心跳。
其实我的心跳并不规律。
它在胸腔里乱撞,像一只没头苍蝇。
客厅里传来他们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丽华的声音很低,我听不清她说什么。
赵振华的话更少,偶尔应一声,含含糊糊。
我炒了三个菜,一个汤,都是家常的。
端上桌时,他们已经坐在了餐桌旁。
赵振华面前放着一杯热茶,他双手捧着,像是捧着什么宝贝。
“振华哥,吃点东西。”
丽华给他夹了一筷子肉。
他看着碗里的肉,半天没动筷子。
“吃啊,跟自己家一样。”
我给自己盛了碗饭,平静地说道。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
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凉。
这顿饭,吃得比黄连还苦。
丽华一直在给赵振华布菜,嘘寒问暖,好像我才是那个客人。
而我,只是沉默地扒着饭。
米饭是上好的五常米,可我吃在嘴里,像在嚼蜡。
吃完饭,我默默地收拾碗筷。
丽华扶着赵振华,让他坐在沙发上。
“振华哥,你今天就别走了,在这儿歇一晚。”
“这……这怎么行?太麻烦了。”
“不麻烦。”
丽华的声音斩钉截铁。
她转过头,看着在厨房门口的我,一字一句地说。
“老王,振华哥今晚住客房。”
我手里的碗滑了一下,差点摔在地上。
我稳住了,把碗放进水槽。
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掩盖了客厅里的一切。
我洗了很久,直到把每个碗都洗得能照出人影。
等我擦干手走出去,丽华已经扶着赵振华进了客房。
那间客房,是女儿王静出嫁前住的。
里面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我站在客厅中央,看着客房紧闭的门。
这套房子很大,一百八十多平,装修是丽华请香港的设计师做的,花了快两百万。
可这一刻,我觉得它小得让我喘不过气。
我没回主卧。
那张两米宽的大床,今晚我睡不着。
我走进了我的书房。
书房不大,一半是书架,一半被我改成了小小的木工房。
各种刨子、凿子、锯子挂在墙上,擦得锃亮。
空气里弥漫着松木和柏木的混合香味。
这个味道,让我心安。
我给自己泡了一壶浓茶。
茶叶是朋友送的武夷山大红袍,丽华嫌它味道太冲,从来不喝。
我喜欢。
茶的苦涩,能压住心里的慌。
我坐在那张我亲手做的榆木长凳上,看着窗外。
城市的霓虹,像一场不会落幕的烟火,繁华,却冰冷。
我和丽华,结婚快三十年了。
从筒子楼里的一间小屋,到今天这江景豪宅。
日子越过越好,心却越离越远。
她成了上市公司的陈总,每天有开不完的会,见不完的人。
我还是那个木匠王强,守着我的木头,过着我的慢日子。
我们就像两棵树,起初根挨着根,后来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生长,枝叶看似还偶尔交错,但树干早已相隔甚远。
我知道赵振华。
他是丽华心里的一根刺,也是我心里的一根刺。
当年在工厂,他是技术科最年轻的工程师,前途无量。
丽华是厂办的一枝花,追求者能从车间排到厂门口。
他们是公认的金童玉女。
后来,他不知怎么就栽了。
听说是犯了很大的错误,被下放到了西北的农场。
再后来,心灰意冷的丽华,在父母的撮合下,嫁给了我。
我老实,本分,有一手好木工活儿。
在老一辈眼里,这是“靠得住”的男人。
婚后,我们很少提赵振华。
但 unspoken 的东西,才最磨人。
我知道,他一直在她心里。
就像我工具箱里那把用了几十年的老凿子, भले ہی यह पुराना है,但 निशान बने हुए हैं。
我以为,这根刺会随着时间,慢慢被肉包住,虽然碰到了还是会疼,但至少不会时时作祟。
可我没想到,三十年后,这根刺自己从肉里钻了出来,还带着血。
茶凉了,我又续上。
一夜无眠。
天快亮的时候,我听见客房的门响了。
接着是丽华压低声音的嘱咐,和赵振华沙啞的道谢。
大门开了,又关上。
她送他走了。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
楼下,丽华把赵振华送上一辆出租车,还塞了一沓钱到他手里。
他推辞着,她却很坚决。
车开走了,丽华在楼下站了很久,像一尊雕塑。
我默默地看着,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不疼,就是闷。
闷得发慌。
第二章:一纸协议
丽华回到家时,我正坐在餐桌前。
桌上,放着一张A4纸。
她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疲憊和慌乱。
“老王,你一晚上没睡?”
“嗯。”
我指了指那张纸。
“你看看。”
她走过来,拿起那张纸。
我看见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那是我亲手写的离婚协议。
内容很简单。
房子,车子,存款,股权,所有的一切,都归她。
我净身出户。
我只要我那个书房里的工具,还有那几件我亲手做的旧家具。
丽华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
“王强,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也抖了。
“没什么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站起身,准备回书房收拾东西。
“你为了他,要跟我离婚?”
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嵌进了我的肉里。
“王强,你闹什么?你能不能成熟点?”
我笑了。
“陈丽华,到底是谁不成熟?”
我看着她的眼睛。
“你把他带回家的那一刻,这个家,就已经不是家了。”
“我……”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跟他没什么!我只是……只是看他可怜!”
“可怜的人多了。”
我说。
“你为什么单单可怜他?”
“你为什么要把他带到我们床上睡过的房子里?带到我们女儿长大的房子里?”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她心里。
她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
“王强,我们三十年夫妻了……”
“是啊,三十年了。”
我甩開她的手。
“所以,我給你留了最后的体面。”
“我沒闹,沒打,沒骂。”
“我安安静emente地离开,就像三十年前安安静静地娶你一样。”
说完,我不再看她,转身回了书房。
我有一个帆布工具包,很大,很结实。
我把墙上那些宝贝一件件取下来,小心地用棉布包好,放进包里。
那把老凿子,我摩挲了很久。
凿子柄是枣木的,已经被我的手汗浸润得像包了浆一样,温润光滑。
这是我当学徒时,我师傅送我的。
师傅说,做木匠,心要正,手要稳,就像这凿子,走的是直线,不能偏。
三十年来,我一直记着这句话。
做人,也一样。
东西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
除了工具,我就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
书架上的书,我一本都没拿。
那些关于木工技艺的古籍,我很喜欢,但它们太重了。
我现在,只想轻省点。
我拎着包走出去。
丽华还站在那儿,像被抽掉了魂。
那张协议,掉在了地上。
我走过去,弯腰捡起来,放在桌上,又从笔筒里拿出一支笔,在末尾签上了我的名字。
王强。
两个字,写得四平八稳。
“陈丽华,我搬到城东的老房子里去。”
那是我们结婚时单位分的小屋,后来买了产权,一直空着。
“静静那边,我会跟她说的。”
“你……保重。”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没有回头。
电梯里,光亮的镜面照出我的脸。
五十多岁的人了,头发白了一半,眼角的皱纹能夹死蚊子。
可我的眼神,很平静。
走出单元门,早晨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
我招了辆出租车。
“师傅,去城东,红星三厂宿舍。”
司机是个年轻人,很健谈。
“哟,大爷,去那么老的地方啊,那片儿不是快拆了吗?”
“是啊,快拆了。”
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
那些高楼大厦,商场酒店,都和丽华的公司有关。
她曾经指着其中一栋,骄傲地对我说:“老王,你看,那是我们公司盖的。”
那时候,我为她骄傲。
现在,我只觉得陌生。
红星三厂的宿舍区,像一个被时代遗忘的角落。
红砖墙,水泥地,墙角长满了青苔。
空气里有股潮湿的味道。
我打开那间小屋的门,一股灰尘味扑面而来。
二十平米的小屋,一览无余。
一张旧木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
都是我当年亲手做的。
用的都是最普通的木料,但做得结实,耐用。
我把工具包放下,开始打扫。
扫地,擦桌子,通风。
忙活了一上午,屋子总算有了点人样。
我躺在那张硬板床上,闻着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心里 strangely踏实。
这里没有水晶灯,没有真皮沙发,没有空旷得让人心慌的江景。
这里只有我自己,和我熟悉的木头味道。
晚上,女儿王静的电话打来了。
“爸!你什么意思啊?我妈说你离家出走了?还要离婚?”
她的声音又急又气。
“你是不是疯了?都多大岁数了还玩这套!”
“静静,你别急,听爸说。”
我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当然,我没提赵振华的名字,只说是你妈的一个老朋友。
“老朋友?什么老朋友能让你们闹到离婚?爸,你别骗我了!”
“你现在在哪?我去找你!”
“我在老房子这边,你不用过来,我挺好的。”
“好什么好!你一个人在那破地方能好吗?你赶紧给我回家!”
“静静,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我的语气很坚决。
“你妈那边,你多照顾点。”
“你……”
王静在那头气得说不出话,最后“啪”地挂了电话。
我知道她不理解。
她这一代人,理解不了我们这一代人的“脸面”和“情分”。
在他们看来,夫妻吵架是常事,甚至出轨也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只要还有感情,或者为了孩子,都能凑合过。
可我凑合不了。
有些东西,就像我手里的榫卯。
差一分一厘,就合不上。
合不上的东西,不能将就。
将就,迟早会散架。
第三章:木头不会骗人
日子,就这么在老房子里安顿下来。
我把小屋隔出一半,当成了我的新工坊。
买了些木料,继续做我的小木马。
每天天亮就起,打一套太极拳,然后就钻进工坊里,刨木头,凿卯眼,一干就是一天。
木头的纹理,刨花的清香,让我心里那些乱糟糟的念头,都沉淀了下来。
木头是诚实的。
你对它好,它就给你呈现出最美的纹路和光泽。
你敷衍它,它就会开裂,变形,给你看颜色。
不像人心,隔着肚皮,你永远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
一个星期后,王静找来了。
她提着大包小包的吃的用的,一进门就红了眼圈。
“爸,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她看着斑驳的墙壁和简陋的家具,声音都哽咽了。
“挺好啊,清静。”
我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给她倒了杯水。
“清静什么!连个像样的厕所都没有!你赶紧跟我回去!”
她拉着我的手,就要往外走。
“静静。”
我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下。
“爸不回去。”
“为什么?”
她盯着我,眼睛里全是倔强,这点像她妈。
“爸,我都知道了。”
她从包里掏出一叠照片,甩在桌上。
照片上,是丽华和赵振华。
有在医院门口的,有在公园长椅上的。
丽华扶着他,给他喂水,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焦急和温柔。
是私家侦探拍的吧。
这丫头,倒是有点她妈的手段。
“我妈说,赵叔叔他……病得很重。”
“她想帮他。”
“爸,我知道你生气,我也生气!她怎么能这么对你?”
“可……可我们是一家人啊!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吗?你为什么要走?你这么一走,不就把我妈往外推吗?”
王静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发酸。
孩子是无辜的。
我抽出纸巾递给她。
“静静,你觉得爸是怕你妈跟别人跑了?”
她愣住了,抽噎着没说话。
“你爸我,虽然没你妈有本事,但还没窝囊到那个地步。”
我拿起一块打磨了一半的木马腿,用砂纸轻轻地磨着。
“你妈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
“她要强,好面子,心里藏着事,宁愿自己扛着,也不跟人说。”
“这次的事,不一样。”
我说得很慢,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不是她会不会跟人跑了的问题。”
“是她心里那杆秤,已经歪了。”
“她为了那个‘老朋友’,可以不要这个家,不要我这个丈夫的脸面。”
“那这个家,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意思了。”
王jiìng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可是……可是你们三十年了啊!三十年的感情,就这么算了?”
“不算了,又能怎么样呢?”
我苦笑了一下。
“静静,感情这东西,就像我做这木工活儿。”
“两块木头要接在一起,得有榫有卯,严丝合缝。”
“时间长了,榫卯松了,可以加个楔子,让它再紧一紧。”
“可要是有一块木头本身就烂了心,你再怎么加楔子,也没用了。”
“你妈的心,在三十年前,就被人挖走了一块。”
“这些年,我一直以为,能用我的情分,把那个窟窿给填上。”
“现在我才明白,我填不上的。”
“那个窟窿,只有挖走它的那个人,才能还回来。”
王静沉默了。
她 mungkin还是不完全明白,但她感觉到了我的决心。
她陪我坐了一下午。
我做我的木工活,她就在旁边看着。
夕阳从窗户照进来,把屋子染成一片金色。
空气中,飞舞着细小的木屑,像金色的尘埃。
“爸,我妈最近……很不好。”
临走时,王静轻声说。
“她瘦了很多,晚上经常失眠。”
“我看见她偷偷卖了公司的股票,还有城郊的那套别墅。”
“她好像……很缺钱。”
我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
以丽华的身家,怎么会缺钱?
除非,赵振华的病,是个无底洞。
我心里闪过一丝不忍。
但很快,就被一种更深的无力感所取代。
“静静,你多陪陪她。”
我只能这么说。
送走王静,我一个人坐在工坊里,很久都没动。
桌上的小木马,已经初具雏形。
马头高昂,马尾飞扬,充满了生命力。
我突然想起,我和丽华刚结婚那会儿。
住在筒子楼,窮得叮当响。
她怀孕的时候,想吃口苹果,我都得跑遍半个城,找最便宜的买。
有一天,她看着邻居家孩子手里的玩具,眼神里满是羡慕。
我什么都没说。
晚上,我偷偷跑到车间,用人家剩下的废木料,给她肚里的孩子做了第一只玩具。
那是一只小小的鸭子,做得歪歪扭扭。
可丽华拿到手里,哭了。
她说,王强,你真好。
她说,以后我们的孩子,一定会有最好的玩具。
后来,我们的孩子王静,确实有了最好的玩具。
芭比娃娃,乐高积木,堆满了整个房间。
那只木头鸭子,早就不知道被扔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就像我这个人一样。
我知道,丽华不是坏人。
她只是……被一种她自己也无法摆脱的“债”给绑住了。
而我,恰好是那个挡在她还债路上的人。
所以我选择让开。
这不是软弱,也不是成全。
这只是一个木匠,对自己作品最后的尊重。
一件家具,如果结构出了问题,与其等着它轰然倒塌,不如趁早拆了。
至少,那些好的木料,还能留下来。
第四章:箱底的信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
老城区要拆迁的消息,越来越真切。
墙上刷满了红色的“拆”字,像一道道伤口。
邻居们陆陆续רוב都搬走了。
原本热闹的筒子楼,变得空空荡荡。
我还没想好去哪儿。
或許,就找个更远的乡下,租个院子,继续我的木工活。
这天,王静又来了。
她的脸色很差,眼睛又红又肿,像是大哭过一场。
她没说话,只是从一个旧布包里,掏出一个铁皮盒子。
盒子上了锁,锁已经锈迹斑斑。
“爸,这是我从咱家老屋里翻出来的。”
她说的是我们最早住的那个筒子楼,拆迁前,她回去看了最后一眼。
“这是我妈当年用的嫁妆盒子,我小时候总想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宝贝,她从来不让。”
“我找了开锁师傅,把它打开了。”
她把盒子推到我面前。
“爸,你看看吧。”
“看了,你就都明白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有一种预感,这个盒子里,装着我们这个家分崩离析的答案。
我颤抖着手,打开了盒盖。
里面没有金银首饰。
只有一沓泛黄的信,和几张同样泛黄的纸。
信封上的字迹,娟秀,是丽华的。
收信人的名字,是赵振华。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
信纸很薄,幾乎要透明了。
“振华:”
“见信如晤。”
“我去农场看过你,他们不让我进去。我只能把给你做的棉衣和鞋子,托人转交。不知道你收到没有?西北风大,你要多穿点,别冻着。”
“爸,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替我爸顶那个罪?那个技术漏洞,明明是他的失误造成的。你为什么要说是你?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你这辈子就毁了!”
“我去找了厂领导,想跟他们说清楚。可我爸把我锁在家里,不让我出门。他说,如果我敢说出去,他就从厂里的烟囱上跳下去。”
“振华,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信的末尾,有几滴晕开的墨迹,像是泪水滴落过。
我拿起另一张纸。
那是一张工厂的处分决定。
“……技术员赵振华,罔顾操作规程,工作严重失职,造成重大生产事故,经厂委会研究决定,给予开除厂籍、送往西宁农场勞動改造三年的处分。”
落款日期,是一九八八年。
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我一直以为,是赵振华犯了错。
没想到,他是替罪羊。
替的是我的老丈人,丽华的父亲。
我的老丈人,陈建国,当年是红星三厂的副厂长,主管生产。
他是个老好人,但业务上,确实有些冒进。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丽华家会那么快就同意了我们的婚事。
为什么老丈人第一次见我,就拉着我的手说:“强子,你是个好人,以后丽华跟着你,我放心。”
原来那不是欣赏,是愧疚。
是找一个老实本分的人,来照顾他那个心里装着别人的女儿。
而丽华,她不是心灰意冷才嫁给我。
她是带着巨大的愧疚和绝望,把自己“处理”给了我。
她的要强,她拼了命地开公司、赚钱,原来不只是为了过上好日子。
她是在赎罪。
她在替她父亲,替她自己,赎那个毁了赵振华一生的罪。
我把信一封封看完。
信里,是两个年轻人的挣扎,痛苦,和最终的绝望。
最后一封信,是赵振华写给丽华的。
字迹潦草,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丽华:”
“别再来了,也别再写信了。”
“你爸说得对,你跟我,不是一路人。忘了我吧。”
“找个好人嫁了,好好过日子。就当我,从来没出现过。”
“你不要有负担。当年的事,是我自愿的。我不后悔。”
“你如果真觉得欠我的,那就争口气,活出个人样来。活得比谁都好。”
“那样,我这辈子,也算值了。”
盒子最下面,还有一张医院的诊断证明。
肺癌晚期。
名字是赵振华。
“爸……”
王静看着我,泪流满面。
“我去找我妈了。”
“她什么都跟我说了。”
“她说,赵叔叔从农场回来后,身体就垮了。一辈子没结婚,到处打零工。前段时间查出了这个病,医生说没多少日子了。”
“他不想拖累任何人,一个人躲在乡下等死。是我妈……是我妈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他的。”
“我妈说,她欠他一条命,一个前程。现在,她只想让他最后这段日子,过得像个人。”
“她卖股票,卖房子,都是为了给他治病,想让他多活几天……”
王静说不下去了,趴在桌上,哭得撕心裂肺。
我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一尊木雕。
原来,我恨错了,也怨错了。
我以为是丽华背叛了我们的婚姻。
可她背负的,是比婚姻沉重得多的东西。
是恩情,是 Schuld,是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
她把他带回家,不是为了羞辱我,也不是为了重燃旧情。
她可能只是走投无路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安置那个男人,那个她虧欠了一辈子的男人。
她把他带回她最安全、最温暖的地方——她的家。
那是她的本能。
她忘了,那个家,也是我的。
我的尊严,我的底线,在那一刻,被她忽略了。
我没有错。
她,好像也没有错。
我们就像两辆在轨道上对向行驶的火车。
谁都没错,但撞在一起,就是一场灾难。
我拿起那只已经打磨得光滑圆润的小木马。
它的身上,映着我苍老的脸。
“静静。”
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赵叔叔,现在在哪家医院?”
第五章:最后一把椅子
王静告诉我医院的名字。
我没有去。
我不是不想去,而是不知道以什么身份去。
是情敌?是胜利者?还是一个被毁掉家庭的可怜虫?
都不是。
我只是王强,一个木匠。
第二天,我把自己关在了工坊里。
我找出了一块最好的料子。
那是一块存放了十几年的老花梨木,木质坚硬,纹理瑰丽,像流动的云霞。
这是我压箱底的宝贝,一直没舍得用。
我准备用它,做一把椅子。
一把最舒服的椅子。
我画了图纸,一遍遍修改。
椅背的弧度,要刚好能托住一个疲憊的脊背。
扶手的高度和宽度,要让一双无力的手,可以最省力地搭在上面。
椅子腿的角度,要保证绝对的平稳,不会有丝毫晃动。
我开始动工。
锯、刨、凿、磨。
每一步,我都做得极其认真,极其缓慢。
工坊里,只有木头和工具碰撞的声音。
我好像回到了二十岁当学徒的时候。
师傅说,做一件东西,心里要想着它将来给谁用。
你把什么样的心意放进去,它就会成为一件什么样的东西。
我心里想着谁?
我想着赵振华。
那个我素未谋面,却纠缠了我半生的男人。
我想象着他年轻时的样子,意气风发,才华横溢。
我想象着他在西北农场的樣子,顶着风沙,啃着窝头。
我想象着他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样子,被病痛折磨,孤苦伶仃。
他这一生,太苦了。
苦得就像一块未经打磨的朽木。
我做不了医生,救不了他的命。
我能做的,就是用我的手艺,给他一点最后的体面和舒适。
这把椅子,没有用一颗钉子。
所有的连接,都靠榫卯。
这是中国木匠最古老的智慧。
一凸一凹,一阴一陽,互相咬合,彼此支撑。
就像人和人之间的关系。
我和丽华,曾经也是严丝合缝的榫卯。
但赵振华这件事,像一记重錘,把我们的结构给震散了。
椅子做了一个星期。
最后一道工序,是上蜡。
我用最天然的蜂蜡,一遍遍地涂抹、抛光。
木头本身美丽的纹理,在蜡的滋润下,愈发温润,深沉,像有了生命。
椅子完工的那天,我把它搬到院子里。
阳光下,它安静地立着,像一位沉默而可靠的朋友。
我给王静打了电话。
“静静,你来一下,帮爸搬个东西。”
王静来了,看到那把椅子,愣住了。
“爸,这是……”
“你把它,送到医院去。”
我说。
“给你赵叔叔。”
王静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她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着椅子的扶手。
“爸……”
“别说了。”
我打断她。
“就跟他说,一个老木匠做的,让他坐得舒服点。”
王静没再说什么。
她叫来一辆货车,和我一起,小心翼翼地把椅子搬上了车。
车开走的时候,我站在路边,看着那把椅子消失在街角。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一起走了。
空了,但也轻了。
那天晚上,我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
第六章:情分两清
赵振华是在半个月后走的。
走的时候,据说很安详。
他就是坐我做的那把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夕阳,慢慢没了呼吸。
王静说,他很喜欢那把椅子。
生命的最后几天,只要精神好点,他就会让人扶他坐到椅子上。
他还问过王静,做椅子的是个什么样的师傅。
王静按照我说的,告诉他,是一个做了几十年活计的老木匠。
他听了,笑了笑,说:“是个有心人。”
赵振华的后事,是丽华一手操办的。
很简单,没有惊动任何人。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笔债,算是还清了。
而我们之间,也该算算了。
初冬的一个下午,丽华来了。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人瘦了一圈,显得更加憔ё悴。
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站在我那间小屋门口,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
“我……我给你炖了点汤。”
她的声音很低。
我接过保温桶,打开。
是排骨汤,我以前最喜欢喝的。
“进来坐吧。”
我侧身让她进来。
她走进屋子,环顾着四周。
当她看到那个被我改成工坊的角落,看到那些木料和工具时,眼神黯淡了一下。
我们相对无言地坐着。
还是她先开了口。
“王强,谢谢你。”
我知道她谢的是什么。
是那把椅子。
“不用。”
我喝了一口汤,很烫,暖到了胃里。
“那把椅子……我很喜欢。”
她说。
“我把它,从医院搬回家了。”
我没说话。
“王强,”她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我们……别离了,好不好?”
那是一份撤销离婚申请的材料。
“房子,我已经转回你名下了。公司……我分一半股权给你。”
“我们重新开始。”
她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祈求。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要强的女人,这辈子,恐怕是第一次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人。
我摇了摇头。
“丽华,回不去了。”
“为什么?”
她的眼泪涌了上来。
“债,你还清了。可情分,也两清了。”
我站起身,走到工坊那个角落,拿起我刚结婚时做的那张小板凳。
板凳的漆已经磨掉了,凳腿也有些晃。
但我一直留着它。
“当年,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一身力气,和做家具的手艺。”
“我以为,我能给你打造一个稳当的家。”
“现在看来,我没做到。”
我把板凳放在她面前。
“我这辈子,所有的家当,都在这儿了。”
“你的那些钱,你的公司,你的豪宅,都不是我的。”
“我王强,是个木匠。我配不上一位女总裁。”
丽华看着那张小板凳,又看看我,终于放声大哭。
她哭得像个孩子,三十年的委屈,三十年的压抑,好像都在这一刻迸发了出来。
我没有安慰她。
我知道,她需要的不是安慰,是释放。
哭了很久,她才慢慢停下来。
她擦干眼泪,站起身。
“王强,我明白了。”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遗憾,有解脱,也有一丝说不清的感激。
她什么也没带走,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
心里, strangely地平静。
我拿起一块刨花,闻了闻,是太阳和木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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