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名酒”值千金,病危丈夫四千难?上海老人泣诉骗局
第一章:积压的财富幻梦上海老城区狭窄的弄堂深处,午后的阳光斜斜地切过斑驳的墙壁,在青石板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七十七岁的杨阿婆推开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门,踏上通往自家阁楼的陡峭台阶。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料与尘封纸箱混合的气息,还隐约飘荡着一股奇异的酒精味——尽管每一箱酒都密封完好。
阁楼不足二十平米的空间里,酒箱从墙角开始堆叠,像一座正在生长的怪异建筑。最底层的纸箱边缘已经微微泛黄、受潮变软,那是五月份第一批送来的“珍藏版茅台”;中间几层的箱子还算崭新,贴着“世博会十五周年纪念酒”的烫金标签;最顶上的十几箱刚到不久,崭新的包装上印着“军区内部特供”的鲜红字样。这些箱子层层叠叠,几乎触碰到倾斜的天花板,只留下一条仅供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走道。
杨阿婆小心地侧身穿过这条走道,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粗糙的纸箱表面。她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抚摸什么珍贵之物。在酒箱堆砌出的阴影里,唯一的光源来自那扇小小的老虎窗。光线透过积满灰尘的玻璃,在箱子顶端切割出一块昏黄的光斑,光斑里尘埃缓缓起舞。
“二百二十一、二百二十二……”杨阿婆喃喃自语,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显得空洞。她今天早上又收到两箱,是那个自称“刘经理”的年轻人亲自送来的。小伙子穿着笔挺的白衬衫,笑容温暖得像刚出笼的馒头,说话时眼睛弯成月牙:“杨阿姨,这批是最后一批内部价了,下周就要调价。您要是现在不囤,到时候转手卖给那些收藏家,至少少赚一半。”
杨阿婆记得自己当时犹豫过。床头柜的铁皮盒子里,存折上的数字已经降到令人不安的程度。老伴去年脑梗住院时,她翻遍家里只凑出三千多块钱,最后还是儿子连夜取了钱才交上住院费。那一夜,她坐在医院走廊冰凉的塑料椅上,第一次认真考虑起“赚钱”这件事——靠每个月那点微薄的养老金,连一场突发的疾病都应付不来。
她坐到唯一一张没被纸箱占据的藤椅上,从围裙口袋里掏出那部儿子淘汰下来的智能手机。屏幕已经裂了几道细纹,但她还是熟练地点开微信,找到那个名为“名酒汇刘经理”的联系人。聊天记录长得划不到头,最早的消息停在五月七日:“阿姨您好,我是小王的朋友小刘,听说您对收藏投资感兴趣……”
接下来是长达数周的温柔攻势。每天早晨七点半,刘经理的问候准时抵达:“阿姨起床了吗?今天上海降温,多穿件衣服。”中午时分,他会分享几张酒桌上的照片——旋转餐桌上摆着精美的酒瓶,背景里隐约可见奢华装修;晚上八点,他的私人直播间准时开播,背景永远是一整面墙的名酒陈列柜,他戴着白手套,用镊子夹起各种证书:“大家看,这是茅台厂的防伪技书,这是国家质检报告……”
最让杨阿婆心动的是那些“成功案例”。刘经理经常在朋友圈发截图:“恭喜李阿姨转手二十箱,净赚八万!”“王伯伯囤了三个月的酒今天被酒店采购,利润率百分之三百!”配图里是一沓沓现金和手写的感谢信。那些字迹各异,但语气都充满感激:“感谢小刘帮我赚到养老钱”“孩子买房的首付终于凑齐了”。
阁楼的门被轻轻敲响,儿子端着一碗绿豆汤站在门口,眉头紧锁:“妈,你又上来了。”他的目光扫过那些酒箱,眼神复杂,“今天楼下张阿姨问我,咱们家是不是改做批发了。”
杨阿婆接过碗,没有喝:“你别管。等这批酒出手了,你爸下次复查的钱、孙子上兴趣班的钱,都有了。”她说这话时,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刘经理刚刚发来一条新消息:“阿姨,明天我们公司有客户答谢会,您作为VIP客户一定要来参加,现场还有更大的惊喜。”
儿子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退出阁楼时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坐在昏黄光线里,身形瘦小得几乎要被那些纸箱的阴影吞没,但她的眼睛盯着手机屏幕,里面有一种他许久未见的、近乎炽热的光。
窗外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杨阿婆起身,走到最新送来的两箱酒前,蹲下身仔细检查封条。纸箱角落有一处不起眼的破损,她用手指摩挲着那个破口,心里掠过一丝疑虑。但很快,她又想起刘经理昨天在电话里的保证:“阿姨,我们的酒要是有一瓶假的,我十倍赔偿。我做这行八年了,靠的就是信誉。”
她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戴上,凑近看纸箱侧面的生产日期。油墨印得有些模糊,但勉强能认出是“2023年12月”。这时手机震动起来,是刘经理发来的会场定位——一家四星级酒店的宴会厅。附言写着:“阿姨,明天来的都是高端客户,您穿得体面些,说不定当场就能谈成几单生意。”
杨阿婆的手指在屏幕上方悬停片刻,然后打开衣柜,开始挑选明天要穿的衣服。衣柜里挂着几件好些年的旧外套,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一件墨绿色的旗袍上——那是六十岁生日时女儿买的,她只穿过两次。
旗袍的丝绸面料在昏暗中泛着幽微的光泽。她把它取下来,轻轻抚平衣襟上的褶皱。
第二章:甜蜜的陷阱与意外的转机
五月的第一场雨敲打着窗玻璃时,杨阿婆第一次点进了那个直播链接。
那是女儿教她使用微信三个月后的事。起初她只在家庭群里发发养生文章,直到有一天,久未联系的老邻居王阿姨突然发来一条消息:“阿杨,有个赚钱的门路,特别适合我们老年人,你要不要听听?”
链接点进去,是一个装修精致的虚拟直播间。背景是深胡桃木色的酒柜,上面摆满了各种她只在电视广告里见过的名酒。主播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屏幕下方标注着“国家品酒师刘经理”。他说话不疾不徐,没有一般主播那种声嘶力竭,反而像在和老朋友聊天。
“很多叔叔阿姨问,为什么市面上买不到真正的特供酒?”他拿起一瓶包装华丽的酒,对着镜头转动,“因为真正的好东西,根本不会流到普通市场。就像我手里这瓶‘世博会十五周年纪念酒’,只供给特定渠道的贵宾客户。”
杨阿婆原本打算看一眼就退出,但刘经理接下来的话留住了她:“我知道,叔叔阿姨们辛苦一辈子,攒点钱不容易。通货膨胀这么厉害,钱放在银行里就是在贬值。我们公司为什么做这个项目?就是想给咱们中老年朋友一个稳妥的投资渠道——酒不会坏,越存越值钱,我们还会帮您对接销售渠道。”
直播结束时,杨阿婆收到了刘经理的好友申请。她犹豫着通过了。
接下来的两周,刘经理每天都会发来问候和“小知识”:“阿姨知道怎么鉴别茅台真假吗?”“今天给阿姨看看我们公司的仓库实拍。”视频里,巨大的仓库堆满酒箱,工人们忙碌地装卸货物。偶尔还会有“客户回访视频”,镜头里那些和她年纪相仿的老人笑容满面:“我跟着小刘投资半年,赚了五万块”“这比理财保险靠谱多了”。
真正让杨阿婆下定决心的是五月中旬的那个电话。刘经理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阿姨,听王阿姨说您老伴身体不太好?哎呀,那您更得为自己考虑考虑了。我们这边刚好有个‘养老保障计划’,只需要囤二十箱基础款,公司保证半年内帮您溢价百分之三十转手。就算转不出去,您也可以留着自己喝,这酒养生。”
第一箱酒送到时,杨阿婆按照指示,准备了五千元现金。送货的是个年轻小伙子,穿着印有“名酒直达”字样的工作服,态度恭敬地让她验货。纸箱比想象中重,她费力地拆开一角,里面是六瓶乳白色瓷瓶,瓶身上确实印着茅台标志。她拧开一瓶闻了闻——浓烈的酒味冲进鼻腔,她不懂酒,但觉得这味道和年轻时在厂长家闻到的差不多。
“都是真的,阿姨您放心。”小伙子递过来一张收据,上面有手写的编号和印章。
最初的三个月平稳度过。杨阿婆又陆续追加了四次,酒箱在阁楼上越堆越高。刘经理每周都会打电话“汇报进展”:“阿姨,您的酒我们已经登记到VIP客户系统了”“有个浙江的老板在询价,可能要五十箱”。每次通话结束,杨阿婆心里都会踏实几天,但很快又被新的焦虑取代——毕竟,钱一天没到手,这事就一天不算成。
转机出现在八月的酷暑里。那天上海发布了高温红色预警,杨阿婆看着电费账单,突然对这笔投资产生了强烈的怀疑。她第一次主动给刘经理打电话,声音有些颤抖:“小刘啊,阿姨想了想,家里实在放不下了,能不能先退掉三十箱?等有销路了再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杨阿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没想到刘经理笑了:“阿姨您别紧张,退当然可以退。我们公司最重视客户体验,这样,我明天就派人上门,按原价给您退三十箱的钱。”
第二天下午,果然来了两个工作人员。他们清点了三十箱最早批次的酒,当场数出六万元现金。为首的中年男子还递上一盒月饼:“阿姨,刘经理特意交代的,中秋快到了,一点心意。他说理解您的顾虑,等这批酒帮您卖出去了,您自然会继续合作。”
杨阿婆捧着那叠厚厚的钞票,手在微微发抖。她送走工作人员后,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很久。夕阳透过纱窗照进来,在钞票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那一刻,所有疑虑烟消云散——一个肯主动退款的公司,怎么可能是骗子?
当晚,刘经理的电话如期而至:“阿姨,钱收到了吧?其实今天退酒的那位李总,就是我们的收购商之一。他看了您的酒,说品相保存得很好,问还有多少存货。您看,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杨阿婆握着话筒,声音里满是愧疚和感激:“小刘,阿姨之前不该怀疑你……”
“阿姨您这就见外了。投资嘛,谨慎是应该的。”刘经理的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子,“这样,李总那边大概还需要一百箱,但我建议您别全出,留一部分。下个月我们要推‘建军节特供酒’,这批增值空间更大。”
挂掉电话后,杨阿婆做了一个决定。她打开床头柜的铁皮盒子,取出最后一张定期存单——那是她和老伴攒了十年的养老钱,原本计划用来翻修老房子。第二天一早,她就去银行办理了提前支取。
九月初,阁楼彻底变成了酒箱的森林。杨阿婆不得不挪走老式的樟木箱,把冬衣被褥塞到床底下。儿子来送中秋礼物时,站在阁楼门口愣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妈,适可而止。”
她没有解释,只是指着那些酒箱说:“等这批出手了,妈给你换辆新车。你那辆桑塔纳都开十年了。”
儿子摇摇头,默默下了楼。杨阿婆听见他在门口和邻居说话的声音:“……劝不住,谁说都不听。”
她转身面对那些酒箱,轻轻抚摸着最上面一箱的封条。纸箱粗糙的表面摩擦着掌心,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窗外月色正好,银白的光洒在层层叠叠的纸箱上,给这个拥挤的空间镀上了一层梦幻般的色泽。
刘经理发来微信:“阿姨,新款‘军区特供’已经给您预留了五十箱,这次真的量很少,您看要不要?”
杨阿婆几乎没有犹豫,她慢慢地、一个键一个键地按出回复:“要。什么时候送货?”
第三章:双重骗局悄然降临
九月中的一场秋雨过后,上海的空气里终于有了些许凉意。杨阿婆关节炎的老毛病又犯了,膝盖疼得上下楼都费劲。她坐在阁楼的藤椅上,用热水袋敷着膝盖,另一只手还在翻看刘经理发来的“军区特供酒”宣传册。彩印的册子做工精美,上面那些穿着军装的人像、闪闪发光的徽章,都透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手机就是在这时响起的。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区号021。杨阿婆迟疑着接起来。
“请问是杨秀英同志吗?”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声传来,用词正式得让她愣了一下。她已经有几十年没被人叫过“同志”了。
“我是。您是?”
“我是市机关事务管理局后勤处的王建国。”对方语速平稳,带着公务人员特有的腔调,“冒昧打扰您。我们通过一些渠道了解到,您手头收藏了一批品质不错的特供酒?”
杨阿婆的心脏猛地跳快了几拍。她握紧手机,从藤椅上直起身子:“是……是有一些。您怎么知道的?”
“机关有机关的渠道嘛。”王主任轻笑一声,既不显得过于热络,又不让人觉得疏远,“是这样,我们十月份要接待一批重要来宾,需要采购一批接待用酒。听说您收藏的酒里有世博会纪念款和军区特供款,这两类正好符合我们的需求。”
窗外的雨又下大了,敲在瓦片上噼啪作响。杨阿婆却觉得阁楼里突然闷热起来,她站起身,在酒箱间的狭窄过道里来回踱步:“王主任,您的意思是……要买我的酒?”
“如果品质确实达标的话。”王主任的声音依旧平稳,“杨同志,咱们按程序来。明天我会派专人去取样,送质检部门检测。如果通过,我们可以先签意向合同,预付百分之三十的定金。价格方面……”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翻看什么文件,“世博款我们可以给到每瓶一千八,军区特供款两千二。这个价格比市场回收价高百分之二十,算是我们对民间藏家的支持。”
杨阿婆快速心算着。一千八,两千二……她进货价分别是八百和九百。如果按王主任说的价格全部出手,她不仅能收回全部本金,还能净赚……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不敢再算下去。
“杨同志?”王主任在电话那头唤了一声。
“在,在。”杨阿婆连忙应道,“王主任,酒肯定是真的,刘经理他们公司都有质检报告的……”
“第三方报告我们只作参考,还是要以我们的检测为准。”王主任打断她,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这样,明天上午十点,我让小李去您那里取样。地址是虹口区那个老弄堂吧?”
“对对,就是那儿。”杨阿婆连忙报出门牌号。
挂断电话后,她在阁楼里站了很久。膝盖的疼痛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飘飘的眩晕感。她慢慢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积满灰尘的老虎窗。潮湿的风涌进来,吹散了阁楼里沉闷的空气。弄堂对面的人家正在做晚饭,油烟从厨房窗口飘出来,空气里弥漫着红烧带鱼的咸香——那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平凡生活的味道。
但此刻,这种味道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疏离。她轻轻关上了窗。
第二天上午九点五十分,门铃准时响起。来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穿着朴素的夹克衫,胸前别着个工作牌,上面写着“市机关事务管理局”字样,还有照片和编号。他自称小李,说话办事一板一眼,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白手套、密封袋和取样单,每取一瓶酒都仔细记录批号、拍照留存。
“杨阿姨,这些样品我们会送到指定检测机构。”小李一边填写单据一边说,“三个工作日出结果。如果合格,王主任会亲自来和您签合同。”
“好好,不着急。”杨阿婆嘴上这么说,手却无意识地搓着围裙边缘。
小李临走前,忽然压低声音说:“阿姨,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他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我们这种采购,通常都是直接对接酒厂或者特许经销商。这次找到您,是因为……嗯,您认识的那位刘经理,他的上家其实是我们之前的供应商,后来出了点问题。”
杨阿婆心里“咯噔”一下:“什么问题?”
“质检不过关。”小李摇摇头,“具体我就不多说了。总之,您这批酒如果检测合格,以后可能就是我们长期合作的民间供应点了。王主任很重视这件事。”
这话像一颗定心丸,又像一剂兴奋剂。送走小李后,杨阿婆第一次主动给刘经理打了电话,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小刘啊,咱们的酒被市机关看上了!刚才来了人取样!”
电话那头的刘经理沉默了两秒,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复杂:“阿姨,这是好事啊……不过,机关采购流程很严格的,您要当心。”
“人家定金都准备付了。”杨阿婆没听出他话里的异样,“小刘,这次要是成了,阿姨得好好谢谢你。”
刘经理干笑了两声:“阿姨客气了,这都是您自己的福气。那……您那边有什么进展,随时告诉我。”
三天后的下午,王主任亲自登门。他五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质地精良的灰色中山装,手里提着一个皮质公文包。最让杨阿婆信服的是他的做派——进门先递上工作证,然后从包里取出一式三份的合同,每页都盖着鲜红的公章。
“检测结果全部合格。”王主任扶了扶金边眼镜,“杨同志,您这些酒的保存条件很好,品相完美。我们决定全部采购。”
合同条款清晰:预付定金百分之三十,货到付清余款。交货日期定在十月中旬,正好赶上接待任务。王主任当场点了六万元现金作为定金——厚厚六沓百元钞票,用银行专用的封条捆着。
“这是正规程序,所以用现金。”王主任解释说,“到时候尾款也是现金,您清点起来方便。”
杨阿婆用颤抖的手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钢笔尖划破纸张的沙沙声,在她听来犹如天籁。王主任离开前,特意嘱咐道:“这件事涉及公务接待,还请杨同志暂时保密,连家人也最好别说。等交易完成,您再给他们一个惊喜。”
“我懂,我懂。”杨阿婆连连点头。她送王主任到弄堂口,看着他坐进一辆黑色轿车——不是她想象中的公务车,而是一辆普通的丰田。王主任摇下车窗解释:“私车公用,低调点好。”
回到阁楼,杨阿婆把六万元现金放在酒箱上,看了很久。夕阳从老虎窗斜射进来,照在钞票上,那些红色的图案仿佛在发光。她想起老伴去年住院时的窘迫,想起儿子为了攒钱每天加班到深夜,想起小孙女说起同学家有钢琴时羡慕的眼神……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刘经理发来的微信:“阿姨,合同签了吗?”
她想了想,回复:“签了。谢谢你啊小刘。”
对方正在输入的状态持续了很久,最后发来的只有三个字:“恭喜您。”
夜色渐深,弄堂里传来电视声、炒菜声、孩子的哭闹声。杨阿婆坐在黑暗的阁楼里,没有开灯。酒箱的轮廓在昏暗中像一座座沉默的山丘,而她坐在山脚下,手里紧紧攥着那份盖着红章的合同。
膝盖又开始疼了,但她不在乎。她忽然想起年轻时在纺织厂工作的日子,三班倒,机器轰鸣,空气里永远飘着棉絮。那时她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坐在宽敞明亮的房子里,不用再为钱发愁。后来她退休了,房子依旧狭小,钱依旧不够花。而此刻,在堆满纸箱的阁楼里,在膝盖隐隐作痛的老毛病中,她觉得自己终于触摸到了那个延迟了四十年的梦。
窗外传来猫叫声,凄厉悠长。杨阿婆站起身,打开电灯。昏黄的灯光瞬间充满阁楼,那些酒箱在光线下显得如此真实,如此可靠。
她开始计划这笔钱的用途:先给老伴做个全面体检,再给儿子换车,给孙女买架钢琴……剩下的存起来,应该还能把老房子简单装修一下。
这个夜晚,杨阿婆睡得很沉,很香。她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穿着那件墨绿色旗袍,站在明亮的大厅里,周围都是祝贺的人。醒来时,天刚蒙蒙亮,她摸到枕边那份合同,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微笑。
她不知道的是,在城市的另一头,那个自称“王主任”的人摘下金边眼镜,揉了揉眉心,对身边的人说:“鱼咬钩了。准备下一阶段的方案吧。”
而刘经理的手机上,一条新消息刚刚抵达:“她那边定金付了。按计划,十月中旬收网。”
第四章:裂缝中的微光
十月初的上海,空气里开始有了桂花的甜香。弄堂口那棵老桂花树今年开得特别盛,金黄细碎的花粒密密匝匝地缀满枝头,风一过,便簌簌地落下一地香屑。杨阿婆每天清晨打扫门前时,都会特意绕过那层金色花毯——她舍不得扫掉这份秋日馈赠的美好。
阁楼里的酒箱已经按照“王主任”的要求重新整理过。世博款归世博款,军区特供款归军区特供款,每一箱都擦拭得干干净净,箱体上用黑色记号笔工整地标注着编号。杨阿婆还特意去文具店买了塑料防尘膜,一箱一箱仔细包裹,生怕落了灰尘影响品相。
儿子这几天总觉得母亲不对劲。往常节俭到连剩菜都舍不得倒的老人,居然连续三天买了螃蟹回来蒸;阁楼里时不时传来挪动重物的声音,问她,她就含糊地说“整理整理”。最奇怪的是母亲的眼神——有种压抑着的兴奋,像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妈,您是不是又买酒了?”晚饭时,儿子终于忍不住问。
杨阿婆夹菜的手顿了顿:“没有,早就没买了。”这话倒不假,她确实没再向刘经理进货。
“那阁楼上那些……”
“那些快出手了。”杨阿婆打断他,语气里带着罕见的笃定,“你就别操心了,妈心里有数。”
儿子还想说什么,被妻子在桌下轻轻踢了一脚。饭后,夫妻俩在厨房洗碗,妻子压低声音说:“你妈那个脾气,你越问她越不说。不如……我明天请个假,在家看看情况?”
于是第二天,当快递员再次上门送酒时——这是刘经理说的“最后一批补货”,杨阿婆坚持要凑个整数——儿媳悄悄记下了快递单号。纸箱上寄件人信息潦草,只有一个姓氏“李”和模糊的电话号码,地址栏写着“青浦区某街道某号”,具体门牌被水渍晕染得看不清。
儿媳把单号拍下来,发给在物流公司工作的表弟。表弟当晚回复:“姐,这个单子有点怪。系统显示是从青浦一个代收点发出的,不是正规仓库。而且……寄件人电话是空号。”
裂缝,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悄然蔓延的。
儿子得知后,沉默了整整一晚。第二天清晨,他敲开母亲的房门,没有质问,只是说:“妈,把您那个刘经理的联系方式给我,我有个朋友也想买酒,咨询咨询。”
杨阿婆警惕地看着他:“你要这个干嘛?人家很忙的,别随便打扰。”
“妈。”儿子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您还记得爸住院那次吗?四千块钱的押金,您掏了半个小时才掏出来,全是一百、五十的零钱。护士的眼神,我到现在都记得。”
这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杨阿婆这些日子以来用期待和幻想构筑的气球。她的嘴唇颤了颤,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把刘经理的微信推给了儿子。
儿子没有立即联系刘经理,而是拿着快递单号,开车去了青浦那个代收点。那是个藏在城乡结合部小巷里的杂货店,兼做快递收发。老板娘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正在门口剥毛豆。
“这个单子?”老板娘眯眼看了看照片,“哦,老李头的。他经常来寄东西,都是这种纸箱子。”
“老李头?全名叫什么?住哪儿?”
“那我可不清楚。”老板娘摆摆手,“他就住附近那片待拆迁的老公房,七十多了,一个人住。每次来寄东西都付现金,说是帮儿子公司的忙。”
按照老板娘指的方向,儿子在迷宫般的旧式小区里转了近一个小时,才找到那栋墙皮脱落的六层楼房。三楼那户的房门虚掩着,传来咿咿呀呀的沪剧唱段。他敲了敲门,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后——那是个瘦得惊人的老人,眼眶深陷,手上满是老年斑。
“你找谁?”老人的声音沙哑。
儿子出示了手机上的快递单照片:“李伯伯,这个单子是您寄的吗?”
老人的脸色瞬间变了。他下意识想关门,却被儿子用脚抵住。“我没有恶意。”儿子放缓语气,“我母亲收了您寄的酒,我想知道这些酒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对峙持续了半分钟。老人深陷的眼眶里,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最后侧身让开了门:“进来吧。”
屋子不足三十平米,堆满了各种杂物。最触目惊心的是墙角——那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十个空酒箱,和杨阿婆阁楼里的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这些箱子都已经拆封,里面塞满了旧报纸、空塑料瓶等废品。
“我……我就是个帮忙的。”老人哆嗦着坐到破旧的沙发上,“有人给我钱,让我用这个地址收件,再按照他们给的单子寄出去。每寄一箱,给我五块钱。”
“谁给的钱?”
“一个年轻人,姓什么不知道。”老人从抽屉里翻出个旧笔记本,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着寄件日期和单号,“他每个月来一次,给我现金,还有下次要寄的地址。有时候他也让人把货直接送到我这里,我再转寄。”
儿子翻看那些记录,心跳越来越快。单子上的收件人遍布上海各个区,浦东、闵行、静安……名字大多是“王阿姨”“张伯伯”“李奶奶”,一看就是老年人。发货频率很高,几乎每隔两三天就有一批。
“您没问过这些酒是真是假?”儿子的声音有些发颤。
老人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腿——裤管下露出的一截小腿瘦得皮包骨头,还贴着膏药。“我糖尿病十多年了,去年又摔断了腿。退休金不够看病买药,儿子下岗了,孙子还在读大学……”他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我就是想挣点药钱。他们说不违法,就是帮忙转发货物。”
屋里陷入了沉默。只有老式收音机里还在唱着《芦荡火种》的选段,哀婉的唱腔在逼仄的空间里回荡。窗外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这个被城市遗忘的角落里,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因为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被命运粗暴地联结在了一起。
儿子离开时,老人拄着拐杖送到门口。犹豫再三,老人还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那个年轻人……有一次落下的。”
名片设计简陋,上面印着“上海醇酒文化交流中心”,没有具体地址,只有一个手机号。背面用圆珠笔草草写着一行字:“下周货到,照常发。”
回程的路上,儿子把车停在路边,很久没有发动。夕阳把挡风玻璃染成血色,他看着那张名片,想起母亲这些日子眼里闪烁的光,想起父亲躺在病床上时干裂的嘴唇,想起女儿说“同学家都有钢琴”时小心翼翼的表情。
手机震动起来,是妻子发来的微信:“妈下午去银行了,取了两万块钱,说要买什么‘最后的机会’。我拦不住。”
他深吸一口气,发动车子。仪表盘的灯光在渐浓的暮色中亮起,像一双沉默的眼睛。
当晚,杨阿婆发现儿子儿媳异常沉默。饭桌上,她几次想提起“快要发财”的事,都被儿子岔开话题。直到晚饭后收拾碗筷时,儿子突然说:“妈,我有个朋友在市场监管局,他说最近在查假酒。您那些酒……要不先拿几瓶给他看看?”
杨阿婆手里的碗差点滑落。她稳了稳心神,强笑道:“瞎说什么,王主任那边都检测过了,都是真的。”
“哪个王主任?”
“就……就一个朋友。”杨阿婆转身往厨房走,背影有些仓促。
儿子和儿媳对视一眼,没再追问。夜里十一点,等母亲房里的灯熄灭后,儿子悄悄摸上阁楼。他用手机照亮那些酒箱,一箱一箱地查看。在第三排最下面一箱的角落,他发现封条有被拆开又重新贴上的痕迹——那是杨阿婆取样给“小李”时留下的。
他小心地拆开那个纸箱,取出一瓶“军区特供”。酒瓶在手电光下显得粗糙廉价,瓶身上的字样印刷模糊,甚至有一个字缺了一角。他拧开瓶盖,浓烈刺鼻的酒精味冲出来——不是酱香,不是浓香,而是一种劣质勾兑酒特有的冲鼻气味。
手机在这时亮起,是表弟发来的消息:“哥,我托人查了那个‘醇酒文化交流中心’。工商注册是有的,但地址是虚拟办公室,联系电话就是名片上那个。而且……这家公司半年前就被列入经营异常名录了。”
手电筒的光柱在酒瓶上颤抖。儿子看着满阁楼的纸箱,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二百多箱,近三十万元,父母攒了一辈子的血汗钱,就这样变成了堆满阁楼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
而此刻,楼下传来母亲轻微的咳嗽声。她在睡梦中翻了个身,继续做着那个关于旗袍、关于明亮大厅、关于不再为钱发愁的梦。
月光从老虎窗漏进来,照在那些酒箱上。它们沉默地站立着,像一座座白色的墓碑。
第五章:局中局的崩塌
十月十五日,是合同约定的交货日。杨阿婆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就醒了。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这场秋雨已经连绵下了三天,弄堂里的青石板被洗得发亮,墙角长出深绿的青苔。
五点钟,她轻手轻脚地起床,换上那件墨绿色旗袍。丝绸面料贴着皮肤,凉丝丝的。她站在穿衣镜前,镜中的老人陌生得让她有些恍惚:旗袍腰身明显松了,这些日子她瘦了不少;银白的头发即便仔细梳过,也掩不住稀疏;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在晨光熹微中像一张网,网住了她七十七年的人生。
但她今天不关心这些。她只关心一件事:那些酒马上就要变成钱,变成实实在在的好日子。
六点半,儿子儿媳的房门开了。儿媳看见她这身打扮,愣了一下:“妈,您这是……”
“今天有重要的事。”杨阿婆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们上班去吧,不用管我。”
儿子从卧室出来,眼下有浓重的黑影,显然一夜没睡好。他张了张嘴,最后只说:“妈,我请假陪您吧。”
“不用。”杨阿婆转身往厨房走,“王主任那边说好了,他们派车来拉货。人多反而不好。”
雨越下越大了。八点钟,杨阿婆开始一趟趟往楼下搬小件的杂物,为搬运工腾出通道。旗袍下摆很快被雨水打湿,沾上泥点,她也浑然不觉。九点钟,她接到王主任的电话:“杨同志,车已经出发了,大概十点到。尾款我直接带过来,还是现金。”
“好好,辛苦您了。”杨阿婆握着手机的手在微微发抖。
挂掉电话后,她突然想起什么,又拨通了刘经理的号码——这是她最后一次确认机会。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背景音嘈杂,像是在某个热闹的场所。
“小刘啊,今天酒就要出手了。”杨阿婆的声音里带着笑,“阿姨真的要好好谢谢你。”
电话那头的刘经理沉默了足足五秒钟。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有些奇怪,像是感冒了,又像是刻意压低了:“阿姨……交易顺利吗?”
“顺利,顺利。王主任说十点就来拉货。”杨阿婆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小刘,等这事完了,阿姨请你吃饭。咱们去城隍庙那家老馆子,你爱吃的蟹粉小笼。”
这一次,刘经理的沉默长得让人心慌。就在杨阿婆以为信号断了时,他的声音终于传来,轻得像一声叹息:“阿姨……您多保重。”
电话挂断了。忙音嘟嘟地响着,杨阿婆举着手机,愣在阁楼的楼梯口。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很大,哗啦啦地像是要把整个世界淹没。旗袍湿透的下摆紧紧贴在小腿上,冰凉刺骨。
九点四十分,门铃响了。杨阿婆几乎是冲过去开的门——门外站着的却不是王主任,也不是什么搬运工,而是两个穿着警服的年轻人,身后还跟着她儿子。
“杨秀英女士是吗?”为首的警察出示了证件,“我们是虹口分局经侦支队的。接到举报,您这里可能涉及一批假冒注册商标的商品,我们需要现场查验。”
杨阿婆的脑子“嗡”的一声。她下意识地挡在门口:“你们……你们搞错了吧?我的酒都是真的,市机关的王主任都检测过的……”
“王建国?”警察和身后的同事交换了一个眼神,“杨女士,您说的这个人,涉嫌多起针对老年人的诈骗案件。我们已经在跟踪调查了。”
世界在这一刻开始倾斜。杨阿婆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伸手扶住门框,旗袍的丝绸在粗糙的木料上摩擦出细微的声响。儿子上前扶住她,他的手很稳,声音却很轻:“妈,让他们看看吧。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警察的工作细致而沉默。他们一箱箱拆开查验,拍照取证,用便携设备扫描防伪码。阁楼里只剩下纸箱被打开的声音、相机快门声,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杨阿婆坐在那张藤椅上,背挺得笔直,眼睛死死盯着那些被拆开的酒箱——每打开一箱,她的脊背就僵硬一分。
中午十二点,初步查验结束。年轻的警察摘下手套,语气尽可能温和:“杨女士,目前查验的三十箱,防伪码全部无法验证,包装工艺不符合正品标准,酒液初步判断是低端勾兑酒。我们需要查封全部货物,做进一步鉴定。”
“那……那王主任……”杨阿婆的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
“所谓的市机关事务管理局采购,是他们诈骗话术的一部分。”警察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张照片,“您看,这是我们从其他受害人那里获取的‘合同’,公章样式和您这份一模一样。而真正的机关采购,根本不会采用这种形式。”
照片被放到杨阿婆面前。她看着那枚鲜红的印章,忽然想起王主任递过合同时的笑容——那么诚恳,那么可信。她也想起刘经理每天早晨的问候,想起他派人来退款的“诚信”,想起他说“阿姨,等您发财了请我吃小笼包”时眼里的笑意。
所有这些画面在脑海里翻滚、碎裂,最后拼凑出一个她不愿承认的真相:她以为的财富之门,从一开始就是精心设计的陷阱;她以为的贵人,是盯着她养老钱的豺狼;她以为的转机,是让她陷得更深的圈套。
旗袍还穿在身上,湿透的布料紧紧贴着皮肤,冷得像一层冰。杨阿婆慢慢站起身,走到那箱被打开的“军区特供”前,拿起一瓶酒。粗糙的瓶身在掌心摩擦,劣质印刷的“军”字缺了一个角,像是在嘲笑着什么。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还是纺织厂女工时的事。那年她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奖励是一床大红缎面的被面。她抱着那床被面走回家,路上每个人都对她笑。那种实实在在的荣誉,那种靠双手挣来的尊重,和眼前这些虚假的酒箱、虚假的承诺,隔着四十年的光阴遥遥相对。
“妈……”儿子走上前。
杨阿婆抬起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她拧开瓶盖,浓烈刺鼻的气味涌出来。她没有喝,只是把酒瓶举到眼前,看着里面浑浊的液体。
“警察同志。”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这些酒,你们全拉走吧。能追回多少钱,就追回多少。追不回的……就算了。”
“妈!”儿子急了,“三十万呢!”
杨阿婆转过头看他。雨水从老虎窗的缝隙漏进来,滴在她银白的头发上,像是提前到来的眼泪。但她没有哭,只是很轻很轻地说:“人老了,眼睛花了,心也盲了。该付的学费,总得付。”
下午两点,搬运工开始把酒箱一箱箱往下搬。沉重的脚步声在木楼梯上响起,咚咚咚,像是敲在心脏上。邻居们聚在弄堂里围观,交头接耳。杨阿婆没有躲,她就站在门口,看着那些她曾经视若珍宝的酒箱被搬上警方的货车。
雨渐渐小了,变成细密的雨丝。最后一批酒箱搬完时,一个警察走过来:“杨女士,我们需要您儿子配合做个笔录。另外,您认识一个叫李国华的人吗?青浦区的,七十多岁。”
杨阿婆茫然地摇头。
“他也是受害人,同时被胁迫作为中转点。他提供的线索很重要。”警察顿了顿,“他说……觉得很对不起您这样的老人。”
杨阿婆望着空荡荡的弄堂。雨水洗净的青石板上,倒映着灰白的天光。那棵老桂花树在这场秋雨里落尽了最后的花,只剩下湿漉漉的、深绿的叶子。
她忽然想起刘经理最后那个电话里的那句话:“阿姨,您多保重。”
原来那不是祝福,是告别。
货车发动了,驶出狭窄的弄堂。杨阿婆转身回到屋里,一步一步爬上阁楼。曾经被酒箱塞满的空间,此刻空荡得让人心慌。地上只留下纸箱摩擦的痕迹、搬运时蹭掉的墙皮,还有角落里那瓶她打开过的“军区特供”。
她走过去,捡起那个酒瓶,走到老虎窗前。窗外,城市在雨雾中朦胧不清,远处的高楼像一个个灰色的剪影。她举起酒瓶,想把它扔出去,手臂抬到一半,却又放下了。
旗袍还穿在身上,已经半干,皱巴巴地裹着瘦削的身体。她慢慢脱下它,换上平时穿的旧棉布外套。丝绸从皮肤上滑落时,发出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楼下传来儿子的声音,他正在和警察说话。杨阿婆靠在空荡荡的墙壁上,闭上眼睛。膝盖又开始疼了,那熟悉的、纠缠了她二十多年的疼痛,此刻反而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踏实。
至少这疼痛是真的。
至少这场雨是真的。
至少这个一片狼藉的、空荡荡的阁楼,是真的。
第六章:未终结的战争
酒箱被拉走后的第三天,杨阿婆发了一场高烧。体温在夜里陡然升到三十九度五,儿子连夜送她去医院。急诊室的灯光白得刺眼,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化不开,她躺在移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一块水渍的痕迹,觉得那形状很像一枚残缺的印章。
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落下,像永远下不完的雨。儿子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手掌温暖粗糙。杨阿婆在药物的作用下迷迷糊糊,忽然说:“你小时候发烧,我就这样整夜整夜守着你。”
儿子没有接话,只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些。
天亮时烧退了。医生说是急火攻心加上着凉,开了药让回家静养。回去的车上,杨阿婆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早点摊蒸腾的热气,匆匆赶路的上班族,牵着孩子上学的老人。这个城市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照常运转。
只有她的阁楼空了。只有她的存折空了。
到家后,儿子要请假陪她,她执意不肯:“你去上班,妈没事。”等家里人都走了,她一个人慢慢爬上阁楼。晨光从老虎窗照进来,在空荡荡的地板上投下一方明亮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旋转,像一场无声的舞蹈。
她在光斑中央坐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微信里,“名酒汇刘经理”的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三天前:“阿姨,您多保重。”她点开他的朋友圈——一片空白,只有一条横线。他把她删了,或者把她屏蔽了。
杨阿婆没有删他。她只是退出了微信,打开通讯录,找到那个标记为“市机关王主任”的号码,拨了过去。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机械的女声用中文和英文各重复一遍。她挂断,又打了一遍。还是空号。她打了十遍,直到手指僵硬。
午后的阳光慢慢移动,从地板爬到墙壁。杨阿婆站起来,走到墙角——那里还有一箱漏网之酒,是最早的一批,被压在最底下,搬运时没被发现。她拆开纸箱,里面六瓶“世博纪念酒”整齐排列。
她拿起一瓶,走到楼下厨房。从抽屉里找出开瓶器,砰的一声,瓶盖开了。浓烈的酒气冲出来,她倒了小半杯,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晃动。
没有喝。她只是看着。
门铃在这时响了。透过猫眼,她看见两个穿制服的人——不是警察,是社区工作人员。开门后,年轻的女社工微笑着:“杨阿姨,我们是街道反诈宣传小组的。听说您最近……遇到些事情?”
原来儿子去报了案,还联系了社区。杨阿婆让她们进屋,倒了两杯白开水。社工小徐说话很温和,没有直接提骗局,只是说:“阿姨,咱们街道最近在组建老年人反诈志愿者队,您愿不愿意来听听课?”
杨阿婆沉默了很久。杯中的白酒静静放着,酒气在空气中慢慢弥散。窗外,弄堂里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和往常一样。
“好。”她听见自己说。
第一次反诈讲座在社区活动室举行。来了二十多个老人,大多是听说有免费礼品来的。投影仪在幕布上打出各种诈骗案例:保健品骗局、理财骗局、收藏品骗局……杨阿婆坐在最后一排,背挺得笔直。
轮到分享环节时,主持人问有没有人遇到过类似情况。场下一片沉默。杨阿婆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布满老年斑,关节粗大,是劳作了一生的手。
她举起了手。
所有人的目光投过来。她慢慢站起身,走到讲台前。没有用话筒,她的声音不大,但活动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运转的嗡嗡声。
“我买了二百多箱假酒。”她开口第一句话,就让下面起了小小的骚动,“花了三十万,是我和老伴攒了一辈子的钱。”
她讲得很慢,从五月的第一场直播,到八月的“诚信退款”,到九月的“王主任”,到十月十五日那个下雨的早晨。讲到旗袍时,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下去。没有哭,没有激动,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讲完后,活动室陷入了更深的沉默。然后,一个坐在前排的老伯伯颤巍巍地举手:“我……我也买过那种‘央行纪念钞’,花了八万,说是能升值……”
像是打开了某个闸门。老人们开始一个个发言:
“我去年买了三床‘磁疗被’,说是能治高血压……”
“我媳妇不让我说,我投了个‘养老公寓项目’,五万块打了水漂……”
“那个卖我‘航天纪念币’的小姑娘,嘴可甜了,天天叫我奶奶……”
声音嘈杂起来,带着方言口音的普通话在空气中交织。杨阿婆站在讲台前,看着这些和她一样头发花白、面容沧桑的老人。他们有的激动,有的羞愧,有的眼眶发红。但这一刻,他们都在说,都在把那些原本羞于启齿的经历,摊开在这个午后的阳光里。
社工小徐悄悄按下了录音键。
讲座结束后,好几个老人围住杨阿婆,要加她微信。他们建了一个群,群名叫“老伙伴防骗联盟”。第一天只有七个人,第二天变成十五个,第三天三十个。大家每天在群里分享遇到的“可疑情况”:突然热情打电话推销的、上门免费体检的、邀请参加“感恩答谢会”的……
杨阿婆成了最活跃的那个。她把自己被骗的每一个细节、骗子的每一句话术,都整理成文字发在群里。她还学会了截屏、录屏,教其他老人怎么保存证据。
儿子发现母亲变了。她不再整天待在阁楼,而是抱着手机,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字。有时候深夜了,她房间的灯还亮着。
“妈,您别太累了。”
“不累。”杨阿婆抬起头,眼睛在昏黄的台灯下闪着光,“我今天又劝住了一个老姐妹,她差点买了两万的‘量子波袜子’。”
儿子看着母亲,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那时他还小,母亲在纺织厂当小组长,为了赶一批出口订单,连续加班半个月。每天深夜回家,她都累得直不起腰,但眼睛里就是有这种光——那种觉得自己在做重要事情的光。
十一月初,警方传来消息:诈骗团伙的主要成员在浙江落网。他们用类似手法骗了长三角地区两百多位老人,涉案金额超过一千万元。杨阿婆是单人损失最大的。
追回的钱不多,平均下来每位受害人能拿回百分之十五左右。警察特意来家里说明情况,语气里满是歉意。杨阿婆平静地听完,说:“辛苦你们了。”
送走警察后,她回到阁楼。那瓶开了盖的白酒还在桌上,酒液挥发了一些,剩下一半。她拿起瓶子,走到老虎窗前。
窗外是上海的黄昏。远处高楼亮起零星的灯光,近处弄堂里飘起炊烟。卖桂花糕的小推车吱呀呀地经过,喇叭里循环播放着:“桂花糕,热乎乎的桂花糕——”
杨阿婆拧开瓶盖,把酒慢慢倒出窗外。琥珀色的液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墙角的泥土里,很快渗进去,只留下一块深色的痕迹。
酒倒完了,她拿着空瓶下楼。儿子在厨房做饭,油烟机的轰鸣声里,他回头问:“妈,晚上想吃点什么?”
“随便。”杨阿婆说,然后顿了顿,“对了,明天我要去趟派出所。”
“怎么了?”
“小徐说,警方想让我去给他们的反诈宣传拍个短片。”她把空酒瓶放进垃圾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我想了想,去。”
儿子停下炒菜的动作,锅里的油滋滋地响。他转过头,看着母亲。她站在厨房门口,穿着最普通的灰色外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窗外最后的天光照在她脸上,那些皱纹像地图上的河流,记录着七十七年的风雨。
但她站得很直。
“好。”儿子说,转回头继续炒菜。油烟升腾起来,模糊了他的眼睛。
夜里,杨阿婆在“老伙伴防骗联盟”群里发了一条长消息。她写道:“我今天把最后一瓶假酒倒了。钱可能追不回来了,但咱们不能白被骗。每个上当的经历,都要变成提醒别人的警示。骗子还在,咱们这群老骨头,就得一直提醒下去。”
消息发出去后,群里安静了几分钟。然后,一个接一个的“大拇指”表情跳出来。最后,那个买过“航天纪念币”的老阿姨发了一段语音,声音哽咽:“杨姐,谢谢你。我被我儿子埋怨了半年,今天第一次敢跟他说,我也有用处,我救了王阿姨没被骗。”
杨阿婆放下手机,走到窗前。夜色已经完全降临,弄堂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石板上荡漾。远处传来电视声、麻将声、孩子的笑声——这是最平凡的、最真实的人间烟火。
她想起那个关于旗袍和明亮大厅的梦。梦醒了,她还在这个老旧的阁楼里,膝盖还在疼,存折上的数字还是少得可怜。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老虎窗的玻璃上,映出她模糊的倒影。她对着那个影子,很轻很轻地说:“明天去拍短片,穿什么好呢?”
窗外,卖桂花糕的喇叭声渐渐远去,融进上海的秋夜里。而更远的地方,在这座城市的无数个角落,那些标着“特供”“专供”“内部”的谎言,依然在寻找下一个渴望价值的灵魂。
战争还未结束。
但至少在这个弄堂深处亮着灯的阁楼里,一个老人决定,她要一直提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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